一转眼，樱花落了，荷花开了，树叶多了。

(资料图)

夏天来了。

知了在树上痴痴地叫着。许多店铺，在门口的桌子上放了一大块冰，凿成碎屑，淋上奶油、果酱，做成冰沙卖给人们。也有冻牛奶、冻果汁做的冰沙，各种各样，琳琅满目。

菅田今天一个人上路，她故意绕了道，等着宫正和她一起去三味线课。远远地，宫正走了过来，两个人默契地搂着对方的肩膀，向凤竹音社走去。走过一家冰沙店，宫正说：“要不要吃？”

“我……没带钱。”

“我请你，这点小钱不用还了！”

她俩看向了深蓝的门帘上用白墨写的菜单。“我要吃这个草莓的。”菅田说，“你呢？”

“我要吃巧克力的。老板，一个草莓冰沙，一个巧克力冰沙！”宫正从和服领子里，掏出几张纸币，随手摊在柜台上，“我请她！”

一边吃，一边走在路上。

“我可以尝尝你的吗？”菅田问。

“当然可以啦！不过让我先尝尝你的！”

“行！”

两人分别在对方的冰沙里挖了一勺，放进口中品味。

“你的真好吃！”

“你的也很好吃！”

“都好吃！”

两人忍俊不禁，此起彼伏的笑声响起。

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刺耳的声音：“这‘帮主’，连冰沙钱都要省！”她快步赶上菅田,“‘帮主’你好啊！”

宫正和菅田一手拿着冰沙，一手牵着对方的手快步向前走去，不管不顾。

“今天学新歌，是凤晶子的歌。大家知道她吗？”百津师父说道。

大家都说不知道。

“她不是古人。说出来怕你们不信，她今年才二十二岁呢！她对传统和歌有很深入的研究，致力于探索和歌，并且和现代思想结合起来。她的诗歌、歌词，集古今优点于一身，既有日本文化特色，又响应了新时代的解放思想。这首歌要练到花火大会，那时候还有一场表演。先练声吧。”

练声时，只有师父弹琴，学生们只唱不弹琴。只见百津师父像女人一样，兰花指按着三味线的弦，夹着嗓子女声女气地唱。同学们也跟着唱，却突然笑了。原来师父刚才唱的时候破音了，特别难听而搞笑。一个同学嬉皮笑脸地说：“哈哈，师父也有自毁形象的一次！”

“师父老了，不如从前了。师父年轻的时候，唱的可比现在好听多了，想当年，师父的女声可是俘获了一群男性的芳心。很多男人，明知道我是男的，还是给了我情书，还说什么艺伎既然不能结婚，那么就和同性在一起好了。”

菅田看了一眼旁边的宫正，嘴角露出了笑意。

“好啦，继续。”

师父和学生们，一同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，这回听不出来有男声混杂其中了。

然后是调音、练琴，学生们只弹琴，不唱。

菅田和宫正面对面，互相示范。先弹了几首练习曲。菅田问道：“万叶，艺妓不能结婚吗？”

“不能。以前艺伎都是男的，不能结婚。现在艺妓都是女的，也不能结婚。有的艺妓结了婚，比如我外婆，不过都是先退役，再结婚。艺妓虽然不能结婚，但可以找一个男性的‘旦那’，也就是资助人了。‘旦那’这个词，有丈夫的意思，但不是真的丈夫；你可以和他恋爱、生子，而他只能资助你一人，但你们就是不能结婚。”

“我以后，不会找旦那，我要自己站起来！”菅田坚定地说。

“总有人是这样的。但未来是难以捉摸的，生活也是漂泊不定的，有的时候需要一个人、一样东西帮你稳定下来。”

两张乐谱扔到了菅田和宫正身边的地上。

“这是丐帮帮主和施舍她的人的。”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。

菅田没有在意，拿到乐谱，马上弹起了琴。

“哟，穷鬼上进了，想着要给自己‘脱贫’了！”说罢，那人也弹起了琴，分明就是有意干扰菅田。

菅田突然停下了。

“哟，被我们吵到了？穷鬼。”

“一起弹。”菅田凑近了宫正的耳朵说。

三味线如波涛如雷鸣的声音响了起来，盖过了所有嘲讽和讥笑。

“这……还和我们斗上了！”

“不是，刚才师父还在说和同性在一起什么的，我看她们俩就像……”

“樱井，苍山，你们俩别闹了！别人在好好弹琴，你们在聊天！弹琴去！”师父走过来严肃地说。

吵闹声终于停下来，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优美的琴声。

“要不试试唱吧。”菅田道。

“我感觉弹得还不够熟练。”

“没事的，总是要唱的嘛。一起唱！”

两个声音，一个优美但爽朗、有点假小子的声音，一个甜美的温柔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，在茫茫空气中增添了一圈圈声波。

午后炎热的阳光照得街道一片白，照得知了此起彼伏地喊热，照得大树不断地散发着凉爽的水蒸气。菅田和宫正，一人背着用边角布料缝成、满是缝线的粗布包，一个背着绣金丝紫绸琴包，手拉着手走在阴凉的树下。

车行道上，一辆华贵的马车疾驰而去，风掀起车窗上的帘子，一张白粉红妆的艺妓的脸显现出来。

“太美了。”宫正不由得赞美起来。

“确实。诶，他们看起来好甜蜜啊！”

宫正的视线也落在了相向而行的一对情侣身上。男子留着短发，身穿西装，而女子身穿和服，头发却是西式烫卷。两人勾肩搭背，脑袋靠在一起，都露出了幸福的笑容。

正当宫正还在看小情侣的时候，菅田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手臂，绕在了宫正的肩膀上。宫正涨红了脸。

“哎呀，我搂你多少次了，你怎么还是犹犹豫豫的。”

宫正也搂着菅田的肩膀，两个人一同向前走去。

走到两人分道的路口，两人挥手而别。菅田回头望向宫正，瞥见转角的书报亭，摆了今天的报纸，都印着大红字标题。只见什么什么“八国”“中国”“开zhan”大红字标题。

一夜之间，第二天，满街都是游行。

先是一队清朝留学生——平时盘在头顶上，或是披散的长发，都重新梳成了辫子；身上穿着各色中式马褂，有的穿着书生的长衫，还有的穿了农民常穿的短装、裤子；有的举着一块大木牌子，上面用中文写着“yi和团”三个大字，也有举着较小的牌子的，菅田在窗户这远远地望过去，看不清什么字——好像是什么“死不”什么的，日语中也用汉字，所以菅田认得出。

等游行队伍走远，菅田拎着书袋上学去了。

教室里，座位上已经坐了零零星星几个同学，他们都不穿制服——学校根本没有制服——他们都穿了和菅田类似的灰灰白白的麻布和服，有的拿着书看，有的在折纸，有的在画画。有一个趴在窗台上，叫道：“又有游行队伍了！”

菅田也凑过去看。这次是一队日本人，他们像游行中穿清朝服装的中国人一样，穿了江户时代的服装，男子梳月代头，头上扎着小发髻，女子梳着大发髻，都穿和服，有的穿了肩衣，肩膀上像戴了一对蝙蝠翅膀。这队任也有拿着牌子的——写着什么zg、什么开zhan的——和在报纸上一样——

不耀眼，但刺眼。

菅田转过身去，快跑到自己的位置上，不敢转向窗台去。

1900年，明治三十三年的六月。中国经历多次的抵抗后，主动向八国联jun开zhan了。

多少罪恶的zhan船，跨过海，来到西岸的大陆，胡作非为，一片火光冲天，xiao烟弥漫，xuerou模糊，越da越烈，似人非人的野兽戴着“aiguo”的面具，浑然不觉家中妻儿的哭喊……不成小家，何以成国。又错一场。

“游行队伍都怕的胆小鬼！”

“唱歌倒是挺好听，胆子只长在唱歌上！”

“去看呀！去看呀！”

同学们一阵接一阵起哄。

菅田不作声，不转头去看游行，倒是看向了桌子。

她画的宫正。

她满脑子都是宫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，表演上白粉胭脂、庄重典雅的艺妓扮相，还有一句句为她回击所有谩骂的话。

她笑了。

“笑了？”

“真是坚强呢。看来胆子不是只长在唱歌上，但就是连个游行都不敢看。”

“既然她笑，那她肯定喜欢我们这么说她吧。哈哈哈！”

“她不会是——不会是——”

“她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？”

“哦，原来如此啊，胆子长在喜欢的人身上了！诶，老师来了！”

“安静。”班主任走了进来，“快期末考试了，我们讲快点。最近的新闻：我们和七个国家，——应中国的宣zhan，开zhan了。”

菅田的手，还是挡不住那个骇人的传闻钻进耳朵。但愿那不是真的，可那游行队伍，那报纸，都是证据。菅田浑身发抖。

“上课了，认真听。”老师严肃地说。

这次她哪能听得进去。

是西边大地上的人先宣zhan的，不过那也是出于对以前lie强发动的一场场zhan争的反抗。这边的人怀着邪e的不切实际的野心，一次次打过去，结果丧ming无数，人民叫苦连天；那边的人趾高气扬，狂妄自大，以为能对付……

两边都错了。

她还怕，宫正今天会不会罢学，离开她，邪恶地游行？

放学后，菅田走向了宫正的学校，她拎着书袋的手一直在颤抖。远处一群人挥舞着旗子和牌子，前面就是宫正的学校的大门，棕红的砖墙中间，两扇镂空雕花的铁门敞开，后面是砖墙的有点像城堡的教学楼。穿诘襟制服的男生，穿蓝色改良和服制服的女生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，有说有笑。就是久久不见宫正的身影。莫非……

“万叶！”菅田焦急地喊。

游行队伍走近了。一群穿着江户时代和服的人，喊着吵闹的号子，满是无理的、疯狂的嚎叫。刺目的红字木牌，摇来晃去。时不时还有跺脚声，不整齐，杂乱无章。队伍里只有领队和几个人比较精神抖擞，大部分人像散步一样懒散地走，只是跟着前面的口号，慢半拍地喊出时响时轻的声音，跺几下脚。

“万叶！”菅田更加焦急地大喊。

终于，在与游行队伍垂直的方向，宫正从人群中钻了出来，头发有些凌乱。菅田一见宫正，像见到妈妈的小动物一般奔向了万叶，伸开双臂抱住了她。宫正脸一红，又一白，随后咯咯地笑了起来。菅田也笑了。

“刚才被那群人挤了。这好端端的，为什么要游行。”宫正说道。

“就是啊，为什么要和中国da呢，这些人，搞建设不好么。”

“清朝他们不长记性，没落了还以为这就是是天朝上国。不过打来打去有用么？两败俱伤。只是我们现在还小，什么也改变不了！”宫正叹了一口气。

“呃呃，万叶……我……”菅田突然浑身又抖起来。

“什么事啊。”

“呃……花火大会……”菅田涨红了脸，“花火大会……的歌……你一句……我一句……”菅田低下头去。

“太棒了！芳子，我先唱。”

一阵阵歌声响起，两条影子被夕阳拉长，交融在一起。菅田感到自己脸上一阵热。

转眼，花火大会的日子到来了。花火大会不是举国上下同一天举行，小艺妓们的表演还未开始，夜空中已经陆陆续续闪烁着许多烟花了。红的，黄的，绿的，五颜六色的，那是各种各样的金属离子发生了不同能级之间的电子跃迁，产生了不同波长的光。

“芳子，这么快，昨天这里的花火大会就开始了，我们表演的日子也快到了。”宫正说，“哎，为什么烟花有各种颜色呢？”

“我看科普书上说什么电子什么跃迁的，物理的东西，长大才学呢。”菅田回答。

菅田和宫正两人走在集市上，一片五彩斑斓的灯火之中。还是那条街，临街的樱花树没有了淡粉的樱花，取而代之的是碧绿的树叶，微风吹来，满街都是沙沙的响声，和热闹的人声混杂在一起。两旁的树枝之间，又拉起了绳子，悬挂着五颜六色的鲤鱼旗、纸灯笼，随风摇动；灯罩里透出的灯火投射到地上，形成一团团光晕，在地上移动旋转，有时和别的颜色的重叠，形成另一种颜色，让人眼花缭乱。大街两旁摆了两排摊子，有的摊子有顶棚，五颜六色的，在灯光下更炫目了。飘飘忽忽的旗帜更多了，除了鲤鱼旗，还有大大小小的集市宣传旗帜、铺子打广告用的旗帜，各种装饰旗帜。最吸引眼球的是一家冰沙铺子门面两旁的布挂画，一幅画了红脸长发、络腮胡子的妖怪，另一幅画了身穿小纹碎花和服、手拿一柄三味线的艺妓。

“冰沙吃不吃？”宫正拍了拍菅田的肩膀。

“吃！吃草莓的！你吃巧克力的！”菅田笑道。

“哈哈哈，你居然知道我喜欢吃什么！”

“芳子，”菅田的母亲说道，“冰沙有什么好吃的。我怎么不记得你喜欢吃冰沙呢。走走走，前面有鲷鱼烧，这里还摆了几个荷花缸，里面有荷花！”

“边走边吃嘛。”菅田一脸不屑地对妈妈说。

“这次还是我请你！”宫正从挎包里拿出几张钱，“一个草莓的，一个巧克力的！”

一对童真无邪的朋友，还有她们各自的母亲，朝大街尽头走去。迎面传来一声声吆喝，有的在卖八音盒、洋娃娃——这是日本接纳的西方文化的产物，有的在卖三色丸子、糯米糍、鲷鱼烧，还有装在小画框里的浮世绘——传入日本的中国文化产物。隐约一阵花香传来，原来是一个青年女子正在卖花，玫瑰、菊花、蝴蝶兰什么的各种花卉摆了一桌子。

街上的人们不再穿厚重的双层和服，而是穿了单层的浴衣。两个少女，一个身着粗布衣，一个身着紫色的绸缎衣，手提灯笼，向大街另一头说说笑笑地走去。

荷花缸的水面上，立起了许多翠绿的茎秆，撑起了一片片深绿的圆叶，圆叶之间的水面伸出更高的茎秆，一朵朵粉红的荷花亭亭玉立。它们自信地张开花瓣，舒展腰肢，朝各个方向点头微笑。那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之上，展现出大自然雕琢的细细花脉——犹如几位身穿今样色丝织和服、表演着传统舞蹈的艺妓。水面之上倒映出“艺妓”的舞姿，还有两张少女的脸。

菅田看得入迷，眼前的茎秆变成了木格子纸窗、浮世绘屏风；荷叶变成了绿绸坐垫；荷花变成了自己身边的艺妓，摆动着和服的振袖，时而踏着小碎步走过舞台，时而摇摆着曼妙的身姿；那一朵昂首挺立的盛开的荷花，逐渐模糊了，化作了自己，沉浸在灯光和香雾的笼罩之中，打开粉色绣花丝绸的扇子，摇动着。突然听到“咻——”一声，她仰头望向天空。

是烟花。

一朵金色的烟花，像盛开的菊花一般绽放在夜空中。而后许多烟花接连而发，争先恐后，按捺不住地飞上天空。

红的，绿的，黄的，双色的，金属离子发出各种波长的光，在硝酸作用下噼啪作响。

圆的，星形的，大大小小，各式各样的烟花从空中迸发而出，浪漫的气氛油然而生。只见一团黄白的大烟花之下，一对男女正在拥吻。菅田从宫正面前搂住她的腰，壮着胆子把脸凑了过去，结果宫正脖子朝后一仰，没让菅田得逞。菅田也心中害怕起来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，挠了挠头，转身看荷花缸里倒映的烟花。

那想象中的舞台上多了一位紫色和服的艺妓，两人牵手共舞，对唱和歌……

突然噼啪两声响，——不像烟花，倒像是拍手声。而后是一片脚步声。

“誓死保卫大qing！”一群人喊起了中文。

“纵使身在东瀛，仍向大qing效zhong！”

“扶清灭洋！”

“神助拳，义和团……”

腐败的清朝残存的一丝坚强，企图保护国家，却保护了那着落后的、必将失败的清朝，反对着先进的思想与科技。英勇与愚昧分不清了。

菅田虽不是很会中文，但因为听不懂，而听着又像中文、而看到那些拍手跺脚的马褂了，便认出了是清朝义和团的游行队伍。

突然一个穿中式长衫、剪了辫子的青年拿着一沓报纸，向游行队伍冲去，大喊：“不好了！北京沦陷了！我们打输了！”

“输了？大qing朝输了？！”一个游行的人说。

“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，又输了。我们真是吸取不了教训啊。再这样下去，大qing要……”

“大qing不会亡！你们说对不对！”

“对！”游行队伍一起喊道。

“大qing要是不改革，那还真要亡了！”卖报人说。

“我们义和团，干的不是改革的事情，还能是啥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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